许是两日前的雨还没下得利索,到了晚膳之后的入夜时间,便狂风又起,黑云又来,压得人心头憋闷,就连一向满脸乐呵的怀有俊都瞧着窗外光景呆了半晌,神情阴郁,变换不定。好不容易回过神来,便小心翼翼下床,来到窗口处探着脑袋瞥了眼至今也仍旧盘坐门前的顾绯衣,眼神狐疑,却也不敢上前询问,只得缩着脖子重新回去床上乖乖待着,又掏出早上得来的那袋金币,一个挨着一个细细查了一遍,见着没丢,方才松了口气。
另一边的床铺上,云泽忽然轻哼一声,长长喘了口气,才终于清醒过来。
“泽哥?”
怀有俊听见声响,小心翼翼叫了一声,见到有所回应,便一脸惊喜地奔下床来,鞋都没能来得及穿好就一路趿拉着跑到云泽这边,还不忘冲着门口大叫。
“顾麟女,泽哥醒了!醒了!”
听见屋里的声音,顾绯衣方才将一身血气稳固下来,起身来到窗前瞧了一眼,见到云泽确实已经清醒过来,便只“嗯”了一声,又吩咐道“好生照料”,之后就转身离开。
已经等了这么久,席秋阳也该不会再来了。
尽管顾绯衣对席秋阳的来意已经有所怀疑,却也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这其中的许多繁复与其用意。可在如今看来,那席秋阳对云泽并非怀有杀意,或许就只是试探便罢,顾绯衣也就放下心来,而此时云泽也已经清醒,就不再逗留。只是白日里发生的这些事,怀有俊并不知晓,便在一脸古怪地应了一声之后,就眼瞧着顾绯衣一步步走远,又忍不住嘴里咕哝一番,说的什么听不清楚,但想来也就是些不敢让顾绯衣听到的话,什么“怪人”、“看不懂”、“有毛病”,诸如此类,无关紧要。
可别人未必能够听到,云泽却是听得清清楚楚,加之先前眼角也瞥见了顾绯衣,就忍不住笑了一声。
“你什么时候也有这种胆子了?”
这番话说来端的是有气无力,沙哑难听。
云泽也有些意外自己竟是这样一个声音,便忍不住清了清嗓子,只觉得喉咙里一阵干燥,身子。
毕竟也是一整天水米未尽。
但怀有俊却是一脸谄媚模样,小心翼翼将云泽搀扶起来,又颇有眼力见儿地倒了杯茶,再将早就已经准备好又怕放凉了的许多粥食与点心小吃从自己的被褥里一并取出,且不论有用的没用的,反正数量是不少,都用油纸抱着,一个接一个足够堆成一座小山,便依着云泽饭量,大抵得吃上四五顿才能全部解决。
“这不是仗着顾麟女听不见嘛,要是她能听见,小弟我也不敢这么说。”
怀有俊嘿嘿赔笑,将那许多东西连同桌子全都搬到云泽床前,又将他搀扶着在床边坐稳,而后才一样一样送到他的面前,殷勤服侍,更直接端起那碗粥来,用勺子舀了一些,吹凉了,递到云泽嘴边。
云泽架不住怀有俊这般,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如此,自己拿了茶壶直接嘴对嘴地连着喝下三大口,才终于觉得喉咙好了些。
“还是先喝完粥,吃点儿容易消化的。”
怀有俊到底还是凑了上来,接过茶壶摆好之后,顺着云泽心意将一些粥食摆在他的面前,其余的则是全部扫到一旁,又从里面选了一些带着柔腥的,放在油纸上递给了床铺角落里终于睡醒的小狐狸。
整个一无耻殷勤又颇为细心的小人模样。
云泽在心里轻叹一声,也确实有些饿了,便只得端起那碗粥来喝上几口。
“白天...”
怀有俊瞧了眼云泽的脸色,在旁边搬了条凳子坐下,开口之后又忽然一顿,细细斟酌了片刻之后才终于小心翼翼开口道:
“白天的时候,我听人说,您是跟犬肆那个狗儿子在饭堂附近起了冲突,不敌之下方才变成这番模样?”
闻言,正在喝粥的云泽忽然一愣,许久之后才将勺子里的那口粥送进嘴里,低低“嗯”了一声。
说是不敌,却也并非没有手段与之相抗,毕竟大伯云温章与云府侍女雪姬送他的符箓,云泽可是一直收在气府当中,而大伯也曾对他说过,但凡有人以大欺小,便将那符箓撕毁,青鬼就自会下山助他一臂之力。有此说法在前,云泽固然不知这般千万里之遥,那青鬼下山又如何能够来得及,可大伯云温章毕竟从无虚言,云泽便就对此深信不疑。而雪姬送的那三张符箓想来也是与之效用相仿,只是下山之人定然有所不同。
如此六张符箓,哪怕只用一张,也足够将犬肆杀得片甲不留,云开亦有此想法,却被云泽制止,强行夺回了躯壳的掌控,方才会落到这般田地。
一方面是先前就已经做了错事,云泽已经不想再节外生枝,惹出大的麻烦。
另一方面则是顾绯衣与陈子南就在不远处,可符箓却只有六张,用一张便少一张,又格外珍稀,毕竟依着大伯那日的说辞,这符箓是给云泽留作救命之用,在他看来就比金银还要珍贵,能省则省,万不可浪费。
若非如此,云开就必然要撕毁一张。
与人争斗时,看似癫狂无度、不计后果的云开,实则心细如发,只是相较而言,这家伙的心思更多是放在如何才能在杀人的同时又能保住性命。此番于外人不知,但云泽却是清楚明白。而那日在卷云台上与顾绯衣一战固然凄惨,但顾绯衣是否留力、又是否真要杀人,云开却比她还要更加清楚一些,方才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打得有来有回,也没有动用符箓的想法。
可犬肆却与顾绯衣截然不同,那家伙是当真已经不遗余力,要将他立毙当场。
(若非那灵决古经神妙护住了气府,加之顾绯衣不计代价买了丹药给你服用,此番是死是活,可就未必了!)
云开至今也仍是有些气恼,察觉云泽一念至此,就忍不住说他一句。
而在闻言之后,云泽脸色也是当即一沉。
火烧刑罚堂一事他还没跟云开算账,倒是先被反咬了一口。
至少在云泽看来,这是被反咬一口。
“要不是你故意...揭我伤疤,害我一时冲动扫掉了桌上的长明灯,刑罚堂也就不会失火,更不会再有后面那些事!”
在别人面前一直都是忍气吞声的云泽,在云开面前却是有着不小的胆气,与心下所思所想都会被云开听到,也就无法欺瞒有着直接关系,便只在心中说到揭开伤疤一事时有些异样,可后面那番话被云开听到时,就如同现实里被别人见到云泽拍案怒骂也一般无二。
可如此一来,云开就反而选择了沉默。
久久没能听到回话,云泽也逐渐有些慌神,表面佯装着一口接一口喝着米粥,心里却在不断叫着云开。
毕竟真正能跟他说上些话的,能懂他心里所有委屈烦闷的,跟他完全平等并无分别的,就只这一个。
(我在。)
许久之后,云开才终于回答。
(在刑罚堂说话的那个,不是我。)
说完之后,云开就再度沉浸下去。
尽管早就已经听过一次,而云泽也确实知晓云开并未撒谎,可除却云开之外,云泽也着实想不到还会有谁能够这样与他说话。而另一方面,云开能够直接听得到他心中所思所想,却一旦反过来,云泽就全然看不到也听不到云开心里究竟藏着什么。
云泽问过,但云开却只是笑着摇头,不曾给过任何回答。
次数一旦多了,云泽也就不再问了。
可这次,云泽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云开,你到底有什么是瞒着我不肯让我知道的。”
(...)
毫无回应。
云泽喝粥的动作慢了下来,勺子里盛着一口粥,悬空许久才终于被他送进嘴里,然后抽了下鼻子又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也似是随着这一口气吐出之后,心里的烦闷就全部都能随之消失。
而在一旁,怀有俊一直都在瞧着脸色变幻不定的云泽,还以为是他又想到了白天的那些事,便苦口婆心劝了好半天,可云泽一直心不在焉,就全都没有听到。
也恰好是在云泽回神的时候,怀有俊一脸的犹豫模样,不等云泽开口,便似是下定了决心,在腰侧变戏法儿似地摸出了那件自己一直以来都随身携带而始终不曾离身的稀罕货,跟着就将那银白色长近半米的玩意儿砰的一声拍在桌子上,摆出一脸的凶狠开口道:
“泽哥,您要真是觉得心里不平,小弟我这稀罕货说不准有用没用,但咱们可以试试,一旦得手,犬肆那王八犊子不死也得丢掉半条命!到时候我再给附上两道灵纹阵法,一个增强子弹出膛的速度威力,另一个就用来把声音闷住,咱们力求一击得手,要了那孙子的狗命,就算将这稀罕货毁了都成!”
言到此间,也似是觉得不太保险,怀有俊又想了片刻,继续道:
“要不我还是回家一趟,把家里那件更大的稀罕货拿过来,顶上带一个那么老长的单筒千里望的那种,大不了就是被我爹揍上一顿。但只要附上我先前说的那两道灵纹阵法,再用上那什么二十五毫米的高压榴弹,保管能让犬肆那狗孙子脑袋开花!防都防不住!”
一边说着,怀有俊还在一边比划那单筒千里望的长度,表情也越发的凶狠。
反倒是云泽被他这幅模样吓住了。
“泽哥?泽哥?行不行您老倒是给个话呀!其实您就只管说行,明天我就请假回去,咱们把那玩意儿拿过来,干了那丫的就跑,谁都发现不了!”
被推了两下之后,云泽才终于猛然回神,咽着唾沫瞧了眼桌子上那件稀罕货。
什么型号,多大口径,用什么子弹,云泽对此一概不知,可他毕竟也多多少少有些基本常识,更何况这种稀罕货本就出自俗世,一般还算能够常见的稀罕货什么模样什么大小都知道,单眼前这个,就着实有些吓人了。
“我...我先前,走神了。”
云泽好不容易把目光从那件稀罕货上挪开,重新看向怀有俊。
“你刚才,说什么?”
“走,走神?”
怀有俊张了张嘴,有了许久才终于明白过来,马上就慌手慌脚将那稀罕货收了起来,一把撩起蔽膝插进裤腰里。也好在院服宽松,看不出来,否则这么长的一件稀罕货,就非得暴露出来被人盯上不可。
紧跟着,那怀有俊就故作镇定地自己倒了杯茶,喝一口就抬头冲着云泽笑一下,喝一口就再笑一下,直到这一杯茶喝完了,才将杯子放下,起身吹着口哨溜达着回去自己床铺那边,倒头就睡,没过一会儿就呼噜震天响。
云泽无奈摇头,禁不住哂笑一声,继续喝粥。
这稀罕货在如今用处算不上很大,但也是相对而言,寻常手枪对九品凡人境的修士威慑力较大,而如怀有俊的这件,只看那过分粗长的枪管,想来也是对炼精化炁之前的修士都有着相当足够的威慑力。
稀罕货跟稀罕货之间的差别,还是挺大的。
就像怀有俊先前说的家里那件大家伙。
“高压榴弹...是,榴弹炮?”
云泽心里默默猜测,没敢问,也没想问,只在喝完了最后一口粥,擦嘴的时候顺带着瞥了眼呼噜震天的怀有俊。
“你身上有枪这事儿我不会跟别人乱说的。”
说完之后,云泽就托着相当疲软无力的身子换上了怀有俊特意跑了一趟玄青殿新买的院服,直接起身出门,也不管他先前说的那些怀有俊是不是真得听到了,毕竟呼噜声太响,估摸着就是在隔壁的几间弟子房里都不能清静。
而小狐狸则是亦步亦趋跟了上来,却并未再跳上云泽肩膀。
此间方才入夜不久,只因黑云压境,狂风四起,方才显得过分昏暗,乃甚于便连中央浮岛周遭环廊上的人烟都变得格外稀少,只有三三两两的学员脚步匆匆,也在朝着弟子房的方向赶去。
三品练体,五品练气,六品练体,六品练体...
修为境界能够达到上三品的学员都寥寥无几。
云泽也是方才注意到,自己这气府境的练体练气在学院中已经算是极高,只往日里经常与顾绯衣姜北犬肆陈子南这些人相比,才会显得并不突出,可一旦放在整个学院,就也算得上名列前茅。
却即便如此,云泽心情也不太好,有些惴惴难安。
毕竟他此行是要趁着天色还不算太晚,赶往刑罚堂找席秋阳认罚领罪。
可就在浮岛环廊上正挪着步子缓慢走着的时候,云泽面前却忽然就被人挡住了去路,一个是早先在仙宴阁门口见过的宋彦斌,而在其身后,则是更早之前见过的陆织锦。
“云兄。”
宋彦斌手里拿着一把折扇,并未打开,而是执于胸前,正面含浅笑,略微点头便算打过招呼。
“在下日间方才听闻云兄与六班的犬肆闹了矛盾,乃甚于在饭堂附近大打出手,只可惜结果却有些不如人意。如此,不知云兄身体,可还安好?”
“还好。”
云泽不太愿意遇见这人,却也只得在面上露出一些笑意,做做模样。而他目光不经意扫过站在宋彦斌身后的陆织锦,印象颇深,不只是其样貌出众,更因此人曾在他与陈子南来到学院的第一日,就跟陈子南闹出了些上不得台面的矛盾,惹得陈子南最终只得杀人了事。
尽管那次事件闹得不算很大,可终归还是引起了一些风波。
而宋彦斌也注意到了云泽眼神,便笑着让开一步,露出了身后的陆织锦。
“介绍一下,西北之地一流家族陆家的千金,名唤陆织锦。”
“云公子。”
陆织锦笑了一下,并非是如寻常女儿一般行万福礼,反而是抬手抱拳,尽显西北之地的飒爽野蛮风情。
而虽说云泽出身俗世,可男儿抱拳女儿万福,还是能够习惯的,毕竟只是礼仪罢了。却如今见到女儿家抱拳行礼,就着实有些愕然,呆了片刻方才想起还礼。
旁边传来一阵爽朗大笑。
“西北之地风情野蛮,便是女儿家也被当男儿一般,想来云公子头回知晓,会有此般,实属不怪。”
宋彦斌将手中折扇打开,发出啪的一声,在胸前轻拍,跟着便就俯身靠前几分,压低了声音开口道:
“这位陆织锦陆姑娘,如今可已经算是姬家的人了。”
“姬...”
云泽看他一眼,可后者却是冲着他露出颇有深意的一笑,重新挺直腰板,回到先前的距离。
这也是云泽不太愿意再见到此人的原因所在。
天上不会凭空掉馅饼,天下也没有白来的午膳。
姬家,许以的利益实在有些太重了,重到让云泽觉得匪夷所思,不敢置信,乃甚于足够让许多人都被冲昏了头脑,忽略这般重利背后的深意。
陆织锦,显然就是其中之一。
而眼见云泽露出深思之意,宋彦斌面上笑意也就更浓了许多,却也并不急于一时,便开口将其唤醒。
“方才在下还见云公子行色匆匆,似乎有事要做,现下可是要变天了,在下也不好多做打扰,便就此告辞。”
宋彦斌将折扇重新合起,抱拳行礼。
却在随后,这宋彦斌与云泽擦肩而过时,又忽的停顿片刻,面上也再一次露出先前那般别有深意的笑容,小声在他身边补上一句:
“若云公子觉得那犬肆实在有些碍眼,也可随时来找在下,在下虽不过区区一介气府境,却也自有法子让他...从此消失。”
言罢,宋彦斌便打开折扇,与那位出身西北之地的陆家千金一道徜徉而去。